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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砚秋第一次懂得委屈的形状,是在十三岁那年的深秋。母亲举着她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,纸页上的钢笔字被泪水晕开,像洇在宣纸上的墨团。\"你父亲就是因为画画才抛妻弃女的。\"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,指尖划过那些画满素描的纸页,\"以后不许再碰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。\"
砚秋攥着校服袖口站在卧室门口,看着自己攒了半年的画稿被扔进垃圾桶。窗外的银杏树正簌簌落着叶子,有一片金黄的扇形叶飘进窗台,停在她新买的水彩笔旁边。那些笔是用早餐钱一点点攒下来的,最贵的钴蓝色还没舍得拆开包装。她弯腰捡起那片银杏叶,叶脉的纹路像极了画纸上未完成的星空,忽然想起父亲离开前送给她的那本《芥子园画谱》,扉页上题着\"砚田秋露冷\",那是她名字的由来。
高中分班时,砚秋瞒着母亲报了美术特长班。每天放学后她都要留在画室画到天黑,调色盘上的颜料常常干成硬块,校服袖口总是沾着丙烯颜料的痕迹。同桌江疏月会在她啃冷掉的饭团时递来暖手宝,\"你这样下去会胃溃疡的。\"疏月的指甲涂着透明指甲油,在夕阳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,她总说砚秋的画里缺了点人间烟火气。
真正的矛盾爆发在高三上学期。母亲在家长会后冲进画室,砚秋正对着石膏像调赭石色。\"你居然真的要走这条路?\"母亲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,惊飞了窗外的麻雀,\"你知道学艺术要花多少钱吗?你以为自己是天才?\"调色刀从砚秋指间滑落,在画布上拖出一道粗粝的痕迹,像道新鲜的伤口。她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,忽然想起父亲离开那晚,母亲也是这样红着眼睛摔碎了他的调色盘。
那天晚上砚秋没有回家,她坐在疏月家的飘窗上,望着楼下的银杏巷发呆。疏月煮了碗热汤面放在她面前,\"我妈说艺术家都是要挨饿的,不过你看,梵高不也没饿死吗?\"她用筷子戳了戳砚秋的肩膀,\"再说了,你还有我呢,大不了以后我开甜品店养你。\"月光透过纱窗洒在碗里,汤面上浮着的葱花像碎金,砚秋忽然想起父亲说过,真正的画家要学会在阴影里找光。
填志愿时,砚秋在母亲的坚持下选了财经专业,却在复选时偷偷改了艺术院校的代码。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,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,砚秋蹲在门口,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,像只受伤的兽。她摸着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,想起疏月送她的那盒樱花牌颜料,每支笔杆上都刻着\"未来可期\"。
大学四年砚秋过得很拮据,她在画室做助教,在咖啡厅打工,甚至帮人画肖像赚外快。疏月考上了本地的师范大学,每个周末都会坐一个小时地铁来看她,带着自己烤的曲奇和最新的画展海报。\"你看这颜色搭配,\"疏月用叉子指着画册上的抽象画,\"像不像你上次调的那个灰紫色?\"砚秋咬着曲奇笑,奶油在舌尖化开,忽然觉得那些在深夜赶作业的日子,好像也没那么苦了。
变故发生在大四那年冬天。母亲在体检时查出乳腺癌,砚秋连夜坐火车赶回家,在医院走廊里看见母亲躺在推车上,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。\"傻孩子,\"母亲摸着她冻红的脸,\"不是说不让你回来吗?\"砚秋想起上次吵架时自己说的狠话,\"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梦想\",此刻却觉得那些话像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。她握住母亲枯瘦的手,发现那双手上已经有了老年斑,曾经能做出精致苏绣的手指,如今连输液管都握不住。
在医院陪护的日子里,砚秋学会了给母亲梳假发,陪她做化疗,听她讲过去的事情。原来父亲离开后,母亲一个人打三份工,把绣品拿到夜市去卖,为了砚秋的学费甚至卖掉了陪嫁的金镯子。\"我不是反对你画画,\"母亲靠在枕头上,望着窗外的雪,\"只是怕你走你父亲的老路,吃尽苦头却一事无成。\"砚秋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想起父亲最后寄来的明信片,上面是巴黎的塞纳河,右下角写着\"秋儿亲启\",邮戳已经模糊不清。
母亲手术那天,砚秋在走廊里遇到疏月。她不知何时赶来了,头发上还沾着雪花,手里提着保温桶,\"我煮了南瓜粥,你最爱喝的。\"两个女孩在长椅上并排坐着,砚秋把头靠在疏月肩上,闻着她围巾上的柠檬香,忽然想起高中时她们在画室偷喝奶茶被老师抓到的情景。\"其实我妈也说过类似的话,\"疏月拨弄着砚秋的头发,\"她说当老师稳定,可我就想教小朋友画画,你说是不是很任性?\"
母亲出院后,砚秋决定留在本地工作。她在一所中学做美术老师,每天带着学生在校园里写生。疏月考上了小学的编制,两人合租了银杏巷的老房子,推开窗就能看见当年的那棵银杏树。每当备课到深夜,砚秋总会看见疏月端着热牛奶进来,\"大艺术家,该休息了,不然明天怎么给祖国的花朵上课?\"牛奶杯上的雾气模糊了眼镜,砚秋却觉得此刻的温暖,比任何画布上的色彩都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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